經典藏書-南華經
南華經 逍遙遊 (一) 北冥有魚,其名為鯤,鯤之大,不知其幾千里也。化而為鳥,其名為鵬,鵬之背,不知其幾千里也;怒而飛,其翼若垂天之雲。是鳥也,海運則將徙於南冥;南冥者,天池也。齊諧者,志怪者也。諧之言曰:『鵬之徙於南冥也,水擊三千里,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,去以六月息者也。』野馬也,塵埃也,生物之以息相吹也。天之蒼蒼,其正色邪?其遠而無所至極邪?其視下也,亦若是則已矣。 (二)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,則其負大舟也無力;覆杯水於坳堂之上,則芥為之舟,置杯焉則膠,水淺而舟大也。風之積也不厚,則其負大翼也無力;故九萬里,則風斯在下矣,而後乃今培風。背負青天,而莫之夭閼者,而後乃今將圖南。蜩與鷽鳩笑之曰:『我決起而飛,槍榆枋,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。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?』適莽蒼者三餐而反,腹猶果然,適百里者宿舂糧,適千里者三月聚糧;之二蟲,又何知? (三) 小知不及大知,小年不及大年,奚以知其然也?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,此小年也。楚之南有冥靈者,以五百歲為春,五百歲為秋;上古有大椿者,以八千歲為春,八千歲為秋。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,眾人匹之,不亦悲乎? (四) 湯之問棘也是已。『窮髮之北,有冥海者,天池也。有魚焉,其廣數千里,未有知其脩者,其名為鯤。有鳥焉,其名為鵬,背若太山,翼若垂天之雲,搏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,絕雲氣,負青天,然後圖南,且適南溟也。』斥鴳笑之曰:『彼且奚適也?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,翱翔蓬蒿之間,此亦飛之至也。而彼且奚適也?』此小大之辯也。故夫知效一官,行比一鄉,德合一君,而徵一國者,其自視也亦若此矣,而宋榮子猶然笑之。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,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,定乎內外之分,辯乎榮辱之境,斯已矣。彼其於世,未數數然也;雖然,猶有未樹也。夫列子御風而行,泠然善也,旬有五日而後反,彼於致福者,未數數然也;此雖免乎行,有所待者也。若夫乘天地之正,而御六氣之辯,以遊無窮者,彼且惡乎待哉?故曰:『至人無己,神人無功,聖人無。』堯讓天下於許由,曰:『日月出矣,而爝火不息,其於光也,不亦難乎?時雨降矣,而猶浸灌,其於澤也,不亦勞乎?夫子立而天下治,而我猶尸之,吾自視缺然,請致天下。』許由曰:『子治天下,天下既已治也,而我猶代子,吾將為名乎?名者實之賓也,吾將為賓乎?鷦鷯巢於深林,不過一枝,偃鼠飲河,不過滿腹。歸休乎君!予無所用天下為,庖人雖不治庖,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。』 (五) 肩吾問於連叔曰:『吾聞言於接輿,大而無當,往而不返,吾驚怖其言,猶河漢而無極也!大有逕庭,不近人情焉。』連叔曰:『其言謂何哉?』曰:『藐姑射之山,有神人居焉,肌膚若冰雪,淖約若處子。不食五穀,吸風飲露,乘雲氣,御飛龍,而遊乎四海之外;其神凝,使物不疵癘,而年穀熟,吾以是狂而不信也。』連叔曰:『然,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,聾者無以與乎鍾鼓之聲,豈唯形骸有聾盲哉?夫知亦有之;是其言也,猶時女也。之人也,之德也,將旁礡萬物,以為一世蘄乎亂,孰弊弊焉,以天下為事?之人也,物莫之傷;大浸稽天而不溺,大旱金石流,土山焦而不熱。是其塵垢秕糠,將猶陶鑄堯舜者也,孰肯以物為事?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,越人斷髮文身,無所用之。堯治天下之民,平海內之政,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,汾水之陽,窅然喪其天下焉。』 (六) 惠子謂莊子曰:『魏王貽我大瓠之種,我樹之成而實五石,以盛水漿,其堅不能自舉也。剖之以為瓢,則瓠落無所容,非不呺然大也,吾為其無用而掊之。』莊子曰:『夫子固拙於用大矣!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,世世以洴澼絖為事;客聞之,請買其方百金。聚族而謀曰:「我世世為洴澼絖,不過數金,今一朝而鬻技百金,請與之。」客得之以說吳王,越有難,吳王使之將,冬與越人水戰,大敗越人,裂地而封之。能不龜手一也,或以封,或不免於洴澼絖,則所用之異也。今子有五石之瓠,何不慮以為大樽,而浮於江湖,而憂其瓠落無所容,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?』 (七) 惠子謂莊子曰:『吾有大樹,人謂之樗,其六本擁腫而不中繩墨,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,立之塗,匠者不顧。今子之言,大而無用,眾所同去也。』莊子曰:『子獨不見狸狌乎?卑身而伏,以候敖者,東西跳梁,不避高下,中於機辟,死於罔罟。今夫犛牛其大若垂天之雲,此能為大矣,而不能執鼠。今子有大樹,患其無用,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,廣漠之野?彷徨乎無為其側,逍遙乎寢臥其下,不夭斤斧;物無害者,無所可用,安所困苦哉!』 齊物論 (一) 南郭子綦隱几而坐,仰天而噓,嗒焉似喪其耦。顏成子游立侍乎前,曰:『何居乎?形固可使如槁木,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?今之隱机者,非昔之隱机者也。』子綦曰:『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!今者吾喪我,汝知之乎?汝聞人籟不而未聞地籟,汝聞地籟,而未聞天籟夫?』子游曰:『敢問其方?』子綦曰:『夫大塊噫氣,其名為風,是唯無作,作則萬竅怒呺,而獨不聞之翏翏乎?山林之畏佳,大木百圍之竅穴,似鼻似口,似耳似枅,似圈似臼,似洼者,似污者。激者謞者,叱者吸者,叫者,譹者,宎者,咬者;前者唱于,而隨者唱喁。泠風則小和,飄風則大和,厲風濟則眾竅為虛,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?』子游曰:『地籟則眾竅是已,人籟則比竹是已,敢問天籟?』子綦曰:『夫吹萬不同,而使其自已也,咸其自取,怒者其誰邪?』 (二) 大知閑閑,小知閒閒,大言炎炎,小言詹詹。其寐也魂交,其覺也形開,與接為搆,日以心鬥,縵者窖者密者。小恐惴惴,大恐縵縵。其發若機栝,其司是非之謂也,其留如詛盟,其守勝之謂也。其殺如秋冬,以言其日消也,其溺之所為之,不可使復之也。其厭也如緘,以言其老洫也,近死之心,莫使復陽也。喜怒哀樂,慮歎變慹,姚佚啟態,樂出虛,蒸成菌,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。已乎已乎!旦暮得此,其所由以生乎? (三) 非彼無我,非我無所取,是亦近矣,而不知其所為使。若有真宰,而特不得其眹,可行已信,而不見其形,有情而無形,百骸,九竅,六臟,賅而存焉,吾誰與為親?汝皆悅之乎?其有私焉。如是皆有為臣妾乎?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,其遞相為君臣乎?其有真君存焉。如求得其情,與不得,無益損乎其真,一受其成形,不亡以待盡,與物相刃相靡,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,不亦悲乎?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,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,可不哀邪?人謂之不死,奚益?其形化,其心與之然,可不謂大哀乎?人之生也,固若是芒乎?其我獨芒,而人亦有不芒者乎?夫隨其成心而師之,誰獨且無師乎?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,愚者與有焉。未成乎心,而有是非,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。是以無有為有。無有為有,雖有神禹,且不能知,吾獨且奈何哉? (四) 夫言非吹也,言者有言其所言者,特未定也。果有言邪?其未嘗有言邪?其以為異於鷇音,亦有辯乎?其無辯乎?道惡乎隱,而有真偽?言惡乎隱,而有是非?道惡乎往而不存?言惡乎存而不可?道隱於小成,言隱於榮華,故有儒墨之是非,以是其所非,而非其所是。欲是其所非,而非其所是,則莫若以明。物無非彼,物無非是,自彼則不見,自知則知之。故曰:『彼出於是,是亦因彼,彼是方生之說也。』雖然,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,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,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于天,亦因是也。是亦彼也,彼亦是也,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,果且有彼是乎哉?果且無彼是乎哉?彼是莫得其偶,謂之道樞,樞始得其環中,以應無窮,是亦一無窮,非亦一無窮也。故曰:『莫若以明。』以指喻指之非指,不若以非指喻之非指也,以馬喻馬之非馬,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。天地一指也,萬物一馬也。 (五) 可乎可,不可乎不可,道行之而成,物謂之而然。惡乎然?然於然。惡乎不然?不然於不然;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,無物不然,無物不可。故為是舉莛與楹,厲與西施,恢詭憰怪,道通為一。其分也,成也,其成也,毀也,凡物無成與毀,復通為一。唯達者知通為一,為是不用而寓諸庸,庸也者,用也,用也者,通也,通也者,得也,適得而幾矣。因是已,已而不知其然,謂之道;勞神明為一,而不知其同也,謂之朝三。何謂朝三,狙公賦芧曰:『朝三而暮四』,眾狙皆怒。曰:『然則朝四而暮三』,眾狙皆悅。名實未虧,而喜怒為用,亦因是也。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,而休乎天鈞,是之謂兩行。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,惡乎至?有以為未始有物者,至矣盡矣,不可以加矣!其次以為有物矣,而未始有封也,其次以為有封焉,而未始有是非也,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虧也,道之所以虧,愛之所以成。果且有成與虧乎哉,果且無成與虧乎哉?有成與虧,故昭氏之鼓琴也,無成與虧,故昭氏之不鼓琴也。昭文之鼓琴也,師曠之枝策也,惠子之據梧也,三子之知幾乎?皆其盛者也,故載之末年。唯其好之也,以異於彼,其好之也,欲以明之。彼非所明而明之,故以堅白之昧終,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,終身無成。若是而可謂成乎?雖我亦成也,若是而不可謂成乎,物與我成也。是故滑疑之耀,聖人之所圖也,為是不用而寓諸庸,此之謂以明。 (六) 今且有言於此,不知其與是類乎,其與是不類乎,類與不類,相與為類,則與彼無以異矣。雖然,請嘗言之: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。有有也者,有無也者,有未始有無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。俄而有無矣,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?今我則已有謂矣,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?其果無謂乎?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,而太山為小,莫壽於殤子,而彭祖為夭,天地與我並生,而萬物與我為一,既已為一矣。且得有言乎!既已謂之一矣,且得無言乎?一與言為二,二與一為三,自此以往,巧歷不能得,而況其凡乎?故自無適有,以至於三,而況自有適有乎?無適焉,因是已。 (七) 夫道未始有封,言未始有常,為是而有畛也。請言其畛:有左有右,有倫有義,有分有辯,有競有爭,此之謂八德。六合之外,聖人存而不論,六合之內,聖人論而不議。春秋經世先王之志,聖人議而不辯。故分也者,有不分也,辯也者,有不辯也。曰:『何也』?聖人懷之,眾人辯之,以相示也。故曰:『辯也者,有不見也』。夫大道不稱,大辯不言,大仁不仁,大廉不嗛,大勇不忮,道昭而不道,言辯而不及,仁常而不成,廉清而不信,勇忮而不成,五者刓而幾向方矣。故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!孰知不言之辯,不道之道?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,注焉而不滿,酌焉而不竭,而不知其所由來,此之謂葆光。 (八)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:『我欲伐宗膾胥敖,南面而不釋然,其故何也?』舜曰:『夫三子者,猶存乎蓬艾之間?若不釋然何哉?昔者十日並出,萬物皆照,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!』 (九) 齧缺問乎王倪曰:『子知物之所同是乎?』曰:『吾惡乎知之?』子知子之所不知邪?曰:『吾惡乎知之?』?然則物無知邪?曰:『吾惡乎知之?雖然,嘗試言之,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?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?且吾嘗試問乎汝,民溼寢則腰疾偏死,鰍然乎哉?木處則惴慄恂懼,猿猴然乎哉?三者孰知正處?民食芻豢,糜鹿食薦,蝍蛆甘帶,鴟鴉耆鼠,四者孰知正味?猿猵狙以為雌,糜與鹿交,鰍與魚游。毛嬙麗姬,人之所美也,魚見之深入,鳥見之高飛,糜鹿見之決驟,四者,孰知天下之正色哉?自我觀之,仁義之端,是非之塗,樊然殽亂,吾惡能知其辯?』齧缺曰:『子不知利害,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?』王倪曰:『至人神矣!大澤焚而不能熱,河漢沍而不能寒,疾雷破山,風振海而不能驚。若然者,乘雲氣,騎日月,而遊乎四海之外,死生無變於己,而況利害之端乎?』 (十)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:『吾聞諸夫子,聖人不從事於務,不就利,不違害,不喜求,不緣道,無謂有謂,有謂無謂。而遊乎塵垢之外。夫子以為孟浪之言,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,吾子以為奚若?』長梧子曰:『是黃帝之所聽熒也,而丘也何足以知之?且汝亦大早計,見卵而求時夜,見彈而求鴞炙,予嘗為汝妄言之,汝以妄聽之奚?旁日月,挾宇宙,為其吻合,置其滑湣,以隸相尊,眾人役役,聖人愚芚,參萬歲而一成純,萬物盡然,而以是相蘊。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邪?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,而不知歸者邪?麗之姬,艾封人之子也,晉國之始得之,也涕泣沾襟;及其至於王所,與王同匡床,食芻豢,而後悔其泣也。予惡乎知夫死者,不悔其始之蘄生乎?夢飲酒者,旦而哭泣,夢哭泣者,旦而田獵。方其夢也,不知其夢也,夢之中又占其夢焉,覺而後知其夢也。且有大覺,而後知此其大夢也;而愚者自以為覺,竊竊然知之。君乎牧乎?固哉!丘也與汝皆夢也,予謂汝夢亦夢也,是其言也,其名為弔詭。萬世之後,而一遇大聖,知其解者,是旦暮遇之也。既使我與若辯矣,若勝我,我不若勝,若果是也,我果非也邪?我勝若,若不吾勝,我果是也,而果非也邪?其或是也,其或非也邪?其俱是也,其俱非也邪?我與若不能相知也。則人固受其黮闇,吾誰使正之?使同乎若者正之,既與若同矣,惡能正之!使同乎我者正之,既同乎我矣,惡能正之?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,既異乎我與若矣,惡能正之?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,既同乎我與若矣,惡能正之!然則我與若與人,俱不能相知也,而待彼也邪?何謂和之以天倪?曰:『是不是,然不然,是若果是也,則是之,異乎不是也,亦無辯,然若果然也,則然之異乎不然也,亦無辯。化聲之相待,若其不相待,和之以天倪,因之以曼衍,所以窮年也。忘年忘義,振於無竟,故寓諸無竟。』 (十一) 罔兩問景曰:『曩子行,今子止,曩子坐,今子起,何其無特操與?』景曰:『吾有待而然者邪?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?吾待蛇蚹蜩翼邪?惡識所以然,惡識所以不然?』 (十二)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,栩栩然胡蝶也,自喻適志與?不知周也。俄然覺,則蘧蘧然周也,不知周之夢為胡蝶,與胡蝶之夢為周與?周與胡蝶,則必有分矣,此之謂物化。 養生主 (一) 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無涯,以有涯隨無涯,殆已!已而為知者,殆而已矣!為善無近名,為惡無近刑,緣督以為經,可以保身,可以全生,可以養親,可以盡年。 (二)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,手之所觸,肩之所倚,足之所履,膝之所踦,砉然嚮然,奏刀騞然,莫不中音,合於桑林之舞,乃中經首之會。文惠君曰:『譆!善哉!技蓋至此乎?』庖丁釋刀對曰:『臣之所好者,道也,進乎技矣。始臣之解牛之時,所見無非牛者,三年之後,未嘗見全牛也。方今之時,臣以神遇,而不以目視,官知止而神欲行,依乎天理,批大卻,導大窾,因其固然,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?良庖歲更刀,割也,族庖月更刀,折也。今臣之刀十九年矣,所解數千牛矣,而刀刃若新發於硎。彼節者有閒,而刀刃者無厚,以無厚入有閒,恢恢乎其於遊刃,必有餘地矣!是以十九年,而刀刃若新發於硎。雖然,每至於族,吾見其難為,怵然為戒,視為止,行為遲,動刀甚徵,謋然已解,如土委地。提刀而立,為之四顧,為之躊躇滿志,善刀而藏之。』文惠君曰:『善哉!吾聞庖丁之言,得養生焉。』 (三)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:『是何人也,惡乎介也,天與,其人與?』曰:『天也,非人也,天之生是使獨也。人之貌有與也,以是知其天也,非人也。』 (四) 澤雉十步一啄,百步一飲,不蘄畜乎樊中,神雖王,不善也。 (五) 老聃死,秦失弔之,三號而出。弟子曰:『非夫子之友邪?』曰:『然。』然則弔焉,若此可乎?』曰:『然,始也吾以為其人也,而今非也。向吾人而弔焉,有老者哭之,如哭其子,少者哭之,如哭其母。彼其所以會之,必有不蘄言而言,不蘄哭而哭者;是遁天倍情,忘其所受,古者謂之遁天之刑。適來,夫子時也,適去,夫子順也,安時而處順,哀樂不能入也,古者謂是帝之懸解。』 (六) 指窮於為薪,火傳也,不知其盡也。 人間世 (一)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:『奚之?』曰:『將之衛。』曰:『奚為焉?』曰:『回聞衛君,其年壯,其行獨,輕用其國,而不見其過。輕用民死,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,民其無如矣。回嘗聞之夫子曰:「治國去之,亂國就之。」醫門多疾,願以所聞思其則,庶幾其國有瘳乎?』仲尼曰:『譆!若殆往而刑耳!夫道不欲雜,雜則多,多則擾,擾則憂,憂而不救。古之至人,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,所存於己者未定,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?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,而知之所為出乎哉?德蕩乎名,知出乎爭。名也者,相軋也,知也者,爭之器也;二者凶器,非所以盡行也。且德厚信矼,未達人氣,名聞不爭,未達人心;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,術暴人之前者,是以人惡有其美也,命之曰菑人。菑人者,人必反菑之,若殆為人菑夫?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,惡用而求有以異?若唯無詔,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,而目將熒之,而色將平之,口將營之,容將形之,心且成之。是以火救火,以水救水,名之曰益多,順始無窮。若殆以不信厚言,必死於暴人之前矣。且昔者桀殺關龍逢,紂殺王子比干,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,以下拂其上者也。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,是好名者也。昔者堯攻叢枝胥敖,禹攻有扈,國為虛厲,身為刑戮;其用兵不止,其求實無已,是皆求名實者也,而獨不聞之乎?名實者,聖人之所不能勝也,而況若乎?雖然,若必有以也,嘗以語我來!』顏回曰:『端而虛,勉而一則可乎?』曰:『惡!惡可?夫以陽為充孔揚,采色不定,常人之所不違,因案人之所感,以求容與其心,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,而況大德乎?將執而不化,外合而內不訾,其庸詎可乎?然則我內直而外曲,成而上比;內直者與天為徒,與天為徒者,知天子之與己,皆天之所子。而獨以己言蘄乎?而人善之蘄乎?而人不善之邪?若然者,人謂之童子,是之謂與天為徒。外曲者,與人之為徒也,擎跽曲拳,人臣之禮也,人皆為之,吾敢不為邪?為人之所為者,人亦無疵焉,是之謂與人為徒。成而上比者,與古為徒,其言雖教,謫之實也。古之有也,非吾有也,若然者,雖直而不病,是之謂與古為徒,若是則可乎?』仲尼曰:『惡!惡可?大多政,法而不諜,雖固亦無罪。雖然,止是耳矣,夫胡可以及化?猶師心者也。』顏回曰:『吾無以進矣,敢問其方?』仲尼曰:『齋,吾將語若;有而為之,其易邪?易之者皞天不宜。』顏回曰:『回之家貧,唯不飲酒,不茹葷者,數月矣,若此則可以為齋乎?』曰:『是祭祀之齋,非心齋也。』回曰:『敢問心齋?』仲尼曰:『若一志,無聽之以耳,而聽之以心,無聽之以心,而聽之以氣;聽止於耳,心止於符。氣者也,虛而待物者也,唯道集虛,虛者心齋也。』顏回曰:『回之未始得使,實自回也,得使之也,未始有回也,可謂虛乎?』夫子曰:『盡矣!吾語若,若能入遊其樊,而無感其名,入則鳴,不入則止,無門無毒,一宅而寓於不得已,則幾矣。絕跡易,無行地難,為人使易以偽,為天使難以偽。聞以有翼飛者矣,未聞以無翼飛者也,聞以有知知者矣,未聞以無知知者也。瞻彼闋者,虛室生白,吉祥止止,夫且不止,是之謂坐馳。夫徇耳目內通,而外於心知,鬼神將來舍,而況人乎?是萬物之化也,禹舜之所紐也,伏羲`几蘧之所行終,而況散焉者乎?』 (二)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,問於仲尼曰:『王使諸梁也甚重,齊之待使者,蓋將甚敬而不急,匹夫猶未可動,而況諸侯乎?吾甚慄之!子常語諸梁也,曰:「凡事若小若大,寡不道以歡成。」事若不成,則必有人道之患;事若成,則必有陰陽之患。若成若不成,而後無患者,唯有德者能之。吾食也執粗而不臧,爨無欲清之人;今吾朝受命,而夕飲冰,我其內熱與?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,事若不成,必有人道之患;是兩也,為人臣者,不足以任之,子其有以語我來!』仲尼曰:『天下有大戒二,其一命也,其一義也。子之愛親,命也,不可解於心,臣之事君,義也,無適而非君也;無所逃於天地之間,是之謂大戒。是以夫事其親者,不擇地而安之,孝之至也!夫事其君者,不擇事而安之,忠之盛也!自事其心者,哀樂不易施乎前,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德之至也!為人臣子者,固有所不得已,行事之情,而忘其身,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?夫子其行可矣!丘請復以所聞,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,遠則必忠之以言,言必或傳之。夫傳兩喜兩怒之言,天下之難者也!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,兩怒必多溢惡之言。凡溢之類妄,妄則其信之也莫,莫則傳言者殃。故法言曰:「傳其常情,無傳其溢言,則幾乎全。」且以巧鬥力者,始乎陽,常卒乎陰,泰至則多奇巧。以禮飲酒者,始乎治,常卒乎亂,泰至則多奇樂。凡事亦然,始乎諒,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,其將畢也必巨。言者,風波也,行者實喪也,夫風波易以動,實喪易以危。故忿設無由,巧言偏辭,獸死不擇音,氣息茀然,於是並生心厲,剋核太至,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,而不知其然也。苟為不知其然也,孰知其所終?故法言曰:「無遷令,無勸成。」過度益也,遷令勸成殆事,美成在久,惡成不及改,可不慎與?且夫乘物以遊心,託不得已以養中,至矣!何作為報也?莫若為至命,此其難者。』 (三) 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,而問於蘧伯玉曰:『有人於此,其德天殺,與之為無方,則危吾國,與之為有方,則危吾身。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,而不知其所以過,若然者,吾奈之何?』蘧伯玉曰:『善哉問乎?戒之慎之,正汝身也哉?形莫若就,心莫若和;雖然,之二者有患,就不欲入,和不欲出。形就而入,且為顛為滅,為崩為蹶,心和而出,且為聲為名,為妖為孽。彼且為嬰兒,亦與之為嬰兒,彼且為無町畦,亦與之為無町畦。彼且為無崖,亦與之為無崖,汝達之入於無疵。汝不知夫螳螂乎?怒其臂以當車轍,不知其不勝任也,是其才之美者也;戒之慎之,積伐而美者,以犯之,幾矣。不知夫養虎者乎?不敢以生物與之,為其殺之之怒也,不敢以全物與之,為決之之怒也。時其肌飽,達其怒心,虎之與人異類,而媚養己者順也,故其殺者逆也。夫愛馬者,以筐盛矢,以蜃盛溺,適有蚊虻僕緣,而拊之不時,則缺銜毀首碎胸。意有所至,而愛有所亡,可不慎邪?』 (四) 匠石之齊,至于曲轅,見櫟社樹,其大蔽牛,絜之百圍,其高臨山十仞,而後有枝,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。觀者如市,匠伯不顧,遂行不輟。弟子厭觀之,走及匠石曰:『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,未嘗見材如此之美也!先生不肯視,行不輟何邪?』曰:『已矣,勿言之矣,散木也!以為舟則沈,以為棺槨則速腐,以為器則速毀,以為門戶則液樠,以為柱則蠹;是不材之木也,無所可用,故能若是之壽。』匠石歸,櫟社見夢曰:『汝將惡乎比予哉?若將比予於文木邪?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,實熟則剝,則辱,大枝折,小枝泄,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,故不終其天年,而中道夭,自掊擊於世俗者也。物莫不若是,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,幾死,乃今得之,為予大用,使予也而有用,且得有此大也邪?且也,若與予也,皆物也,奈何哉!其相物也,而幾死之,散人又惡知散木?』匠石覺而診其夢,弟子曰:『趣取無用,則為社何邪?』曰:『密,若無言,彼亦直寄焉,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。不為社者,且幾有翦乎?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,而以義譽之,不亦遠乎!』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,見大木焉,有異結駟千乘,隱將芘其所藾。子綦曰:『此何木也哉?此必有異材夫?仰而視其細枝,則拳曲而不可為棟梁,俯而視其大根,則軸解而不可為棺槨,咶其葉,則口爛而為傷,嗅之則使人狂酲,三日而不已。』子綦曰:『此果不材之木也,以至於此其大也,嗟乎!神人以此不材。宋有荊氏者,宜揪柏桑,其拱把而上者,求狙猴之杙者斬之。三圍四圍,求高名之麗者斬之;七圍八圍,貴人富商之家,求樿傍者斬之。故未終其天年,而中道之夭於斧斤,此材之患也。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,與豚之亢鼻者,與人有痔病者,不可以適河。此皆巫祝以知之矣,所以為不祥也,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。』 (五) 支離疏者,頤隱於臍,肩高於頂,會撮指天,五管在上,兩髀為脅。挫鍼治繲,足以餬口,鼓筴播精,足以食十人。上徵武士,則支離攘臂於其間。上有大後,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。上與病者粟,則受三鍾,與十束薪。夫支離其形者,猶足以養其身,終其天年,又況支離其德者乎? (六) 孔子適楚,楚狂接輿遊其門曰:『鳳兮鳳兮!何如德之衰也!來世不可待,往世不可追也!天下有道,聖人成焉,天下無道,聖人生焉。方今之時,僅免刑焉。福輕乎羽,莫之知載,禍重乎地,莫之知避。已乎已乎!臨人以德,殆乎殆乎!畫地而趨。迷陽迷陽,無傷吾行,吾行郤曲,無傷吾足!』 (七) 山木自寇也,膏火自煎也。桂可食,故伐之,漆可用,故割之。人皆知有用之用,而莫知無用之用也。 德充符 (一) 魯有兀者王駘,從之遊者,與仲尼相若。常季問於仲尼曰:『王駘兀者也,從之遊者,與夫子中分魯;立不教,坐不議,虛而往,實而歸,固有不言之教,無形而心成者邪?是何人也?』仲尼曰:『夫子聖人也,丘也直後而未往耳!丘將以為師,而況不若丘者乎?奚假魯國?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。』常季曰:『彼兀者也,而王先生,其與庸亦遠矣!若然者,其用心也,獨若之何?』仲尼曰:『死生亦大矣,而不得與之變,雖天地覆墜,亦將不與之遺。審乎無假,而不與物遷,命物之化,而守其宗也。』常季曰:『何謂也?』?仲尼曰:『自其異者視之,肝膽楚越也,自其同者視之,萬物皆一也。夫若然者,且不知耳目之所宜,而游心乎德之和。物視其所一,而不見其所喪,視喪其足,猶遺土也。』常季曰:『彼為己,以其知,得其心,以其心,得其常心,物何為最之哉?』仲尼曰:『人莫鑑於流水,而鑑於止水,唯止能止眾止。受命於地,唯松柏獨也在,冬夏青青,受命於天,唯舜獨也正,幸能正生,以正眾生。夫保始之徵,不懼之實,勇士一人,雄入於九軍,將求名而能自要者,而猶若是;而況官天地,府萬物,直寓六骸,象耳目,一知之所知,而心未嘗死者乎?彼且擇日而登假,人則從是也,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!』 (二) 申徒嘉兀者也,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。子產謂申徒嘉曰:『我先出則子止,子先出則我止。』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,子產謂申徒嘉曰:『我先出則子止,子先出則我止;今我將出,子可以止乎?其未邪?且子見執政而不違,子齊執政乎?』申徒嘉曰:『先生之門,固有執政焉如此哉?子而悅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。聞之曰:『鑑明則塵垢不止,止則不明也,久與賢人處則無過。』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,而猶出言若是,不亦過乎?』子產曰:『子既若是矣,猶與堯爭善,計子之德,不足以自反邪?』申徒嘉曰:『自狀其過,以不當亡者眾,不狀其過,以不當存者寡。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唯有德者能之。遊於羿之彀中,中央者,中地也,然而不中者命也!人以其全足,笑吾不全足者眾矣。我怫然而怒,而適先生之所,則廢然而反,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?吾與夫子遊十九年矣,而未嘗知吾兀者也。今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內,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,不亦過乎?』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:『子無乃稱。』 (三)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,踵見仲尼。仲尼曰:『子不謹,前既犯患若是矣,雖今來,何及矣?』無趾曰:『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,吾是以亡足;今吾來也,猶有尊足者存,吾是以務全之也。夫天無不覆,地無不載,吾以夫子為天地,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?』孔子曰:『丘則陋矣!夫子胡不入乎?請講以所聞。』無趾出,孔子曰:『弟子勉之!夫無趾兀者也,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,而況全德之人乎?』無趾語老聃曰:『孔丘之於至人,其未邪?彼何賓賓以學子為?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,不知至人之以是為桎梏邪?』老聃曰:『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,以可不可為一貫者,解其桎梏,其可乎?』無趾曰:『天刑之,安可解?』 (四)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:『衛有惡人焉,曰哀駘它,丈夫與之處者,思而不能去也。婦人見之,請於父母曰:「與為人妻,寧為夫子妾者」,十數而未止也。未嘗有聞其唱者也,常和人而已矣。無君人之位,以濟乎人之死,無聚祿以望人之腹,又以惡駭天下,和而不唱,知不出乎四域;且而雌雄合乎前,是必有異乎人者也。寡人召而觀之,果以惡駭天下,與寡人處,不至以月數,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。不至乎期年,而寡人信之,國無宰,寡人傳國焉。悶然而後應。氾而若辭,寡人醜乎?卒授之國,無幾何也,去寡人而行,寡人卹焉。若有亡也,若無與樂是國也,是何人者也?』仲尼曰:『丘也嘗使於楚矣,適見豚子,食於其死母者,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,不見己焉爾,不得類焉爾。所愛其母者,非愛其形也,愛使其形者也。戰而死者,其人之葬也,不以翣資,刖者之屨,無為愛之,皆無其本矣。為天子之諸御,不爪翦,不穿耳,取妻者止於外,不得復使;形全猶足以為爾,而況全德之人乎?今哀駘它未言而信,無功而親,使人授己國,唯恐其不受也,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。』哀公曰:『何謂才全?』仲尼曰:『死生存亡,窮達貧富,賢與不肖毀譽,饑渴寒暑,是事之變,命之行也。日夜相代乎前,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,故不足以滑和,不可入於靈府。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,使日夜無郤,而與物為春,是接而生時乎心者也,是之謂才全。』何謂德不形?曰:『平者水停之盛也,其可以為法也,內保之而外不蕩也。德者成和之修也,德不形者,物不能離也。』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:『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,執民之紀而憂其死,吾自以為至通矣。今吾聞至人之言,恐吾無其實,輕用吾身,而亡其國。吾與孔丘非君臣也,德友而已矣。』 (五) 闉跂支離無脤,說衛靈公,靈公悅之,而視全人,其脰肩肩。甕盎大癭說齊桓公,桓公悅之,而視全人,其脰肩肩。故德有所長,而形有所忘,人不忘其所忘,而忘其所不忘,忘謂誠忘。故聖人有所遊,而知為孽,約為膠,德為接,工為商。聖人不謀,惡用知?不斲,惡用膠?無喪,惡用德?不貨,惡用商?四者天鬻也,天鬻者,天食也。既受食於天,又惡用人?有人之形,無人之情。有人之形,故於人,無人之情,故是非不得於身。眇乎小哉,所以屬於人也,謷乎大哉,獨成其天。惠子謂莊子曰:『人故無情乎?』莊子曰:『然。』惠子曰:『人而無情,何以謂之人?』莊子曰:『道與之貌,天與之形,惡得不謂之人?』惠子曰:『既謂之人,惡得無情?』莊子曰:『是非吾所謂情也,吾所謂無情者,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,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。』惠子曰:『不益生,何以有其身?』莊子曰:『道與之貌,天與之形,無以好惡內傷其身。今子外乎子之神,勞乎子之精,倚樹而吟,據槁梧而瞑,天選子之形,子以堅白鳴。』 大宗師 (一) 知天之所為,知人之所為者,至矣!知天之所為者,天而生也,知人之所為者,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,而不中道夭者,是知之盛也!雖然,有患。夫知有所待,而後當其所待者,特未定也,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?所謂人之非天乎?且有真人,而後有真知,何謂真人?古之真人,不逆寡,不雄成,不謨士;若然者過而弗悔,當而自得也。若然者登高不慄,入水不濡,入火不熱,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。古之真人,其寢不夢,其覺無憂,其食不甘,其息深深。真人之息以踵,眾人之息以喉,屈服者其嗌言若哇,其耆欲深者,其天機淺。古之真人,不知悅生,不知惡死,其出不訢,其入不距,翛然而往,翛然而來而已矣。不忘其所始,不求其所終,受而喜之,忘而復之,是之謂不以心捐道,不以人助天,是之謂真人。若然者其心志,其容寂,其顙頯。凄然似秋,煖然似春,喜怒通四時,與物有宜,而莫知其極。故聖人之用兵也,亡國而不失人心,利澤施乎萬世,不為愛人。故樂通物,非聖人也,有親,非仁也,天時,非賢也,利害不通,非君子也。行名失己,非士也,亡身不真,非役人也。若狐不偕,務光,伯夷叔齊,箕子胥餘,紀他,申徒狄,是役人之役,適人之適,而不自適其適者也。古之真人,其狀義而不朋,若不足而不承,與乎其觚而不堅也,張乎其虛而不華也。邴邴乎其似喜乎?崔乎其不得已乎?滀乎進我色也,與乎止我德也,厲乎其似世乎?謷乎其未可制也,連乎其似好閉也,悗乎忘其言也。以刑為體,以禮為翼,以知為時,以德為循。以刑為體者,綽乎其殺也,以禮為翼者,所以行於世也,以知為時者,不得已於事也,以德為循者,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,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。故其好之也一,其弗好之也一,其一也一,其不一也一。其一與天為徒,其不一與人為徒,天與人不相勝也,是之謂真人。 (二) 死生,命也,其有夜旦之常,天也;人之有所不得與,皆物之情也。彼特以天為父,而身猶愛之,而況其卓乎?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,而身猶死之,而況其真乎?泉涸魚相與處於陸,相呴以濕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於江湖;與其譽堯而非桀也,不如兩忘而化其道。夫大塊載我以形,勞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;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夫藏舟於壑,藏山於澤,謂之固矣;然而夜半有力者,負之而走,昧者不知也。藏小大有宜,猶有所遯;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遯,是恆物之大情也。特犯人之形,而猶喜之;若人之形者,萬化之未始有極也,其為樂可勝計邪?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,善天善老,善始善終,人猶效之,又況萬物之所係,而一化之所待乎?夫道有情有信,無為無形,可傳而不可受,可得而不可見。自本自根,未有天地,自古以固存。神鬼神帝,生天生地,在太極之先,而不為高,在六極之下,而不為深,先天地生而不為久,長於上古而不為老。狶韋氏得之,以挈天地,伏犧氏得之,以襲氣母。維斗得之,終古不忒,日月得之,終古不息。堪坏得之,以襲崑崙,馮夷得之,以遊大川。肩吾得之,以處太山,黃帝得之,以登雲天。顓頊得之,以處玄宮,禺強得之,立乎北極。西王母得之,坐乎少廣,莫知其始,莫知其終。彭祖得之,上及有虞,下及五伯。傅說得之,以相武丁,奄有天下,乘東維,騎箕尾,而比於列星。 (三)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:『子之年長矣,而色若孺子何也?』曰:『吾聞道矣。』南伯子葵曰:『道可德學邪?』曰:『惡!惡可?子非其人也。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,而無聖人之道;我有聖人之道,而無聖人之才,吾欲以教之,庶幾其果為聖人乎?不然,以聖人之道,告聖人之才亦易矣,吾猶守而告之,參日而後能外天下。已外天下矣,吾又守之七日,而後能外物。已外物矣,吾又守之九日,而後能外生,已外生矣,而後能朝徹,朝徹而後能見獨,見獨而後能無古今,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。殺生者不死,生生者不生,其為物無不將也,無不迎也,無不毀也,無不成也,其名為攖寧。攖寧也者,攖而後成者也。』南伯子葵曰:『子獨惡乎聞之?』曰:『聞諸副墨之子,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,洛誦之孫聞之瞻明,瞻明聞之聶許。聶許聞之需役,需役聞之於謳,於謳聞之玄冥,玄冥聞之參寥,參寥聞之疑始。』 (四) 子祀子輿子犁來四人相與語曰:『孰能以無為首,以生為脊,以死為尻;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,吾與之友矣。』四人相視而笑,莫逆於心,遂相與為友。俄而子輿有病,子祀往問之;曰:『偉哉!夫造物者,將以予為此拘拘也。』曲僂發背,上有五管,頤隱於齊,肩高於頂,句贅指天,陰陽之氣有沴,其心閒而無事,跰而鑑於井,曰:『嗟乎!夫造物者,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。』子祀曰:『汝惡之乎?』曰:『亡,予何惡?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,予因以求時夜,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,予因以求鴞炙,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,以神為馬,予因以乘之,豈更駕哉?且夫得者時也,失者順也,安時而處順,哀樂不能入也,此古之所謂縣解也。而不能自解者,物有結之。且夫物不勝天久矣,吾又何惡焉?』俄而子來有病,喘喘然將死,其妻子環而泣之。犁往問之曰:『叱避,無怛化。』倚其戶與之語,曰:『偉哉!造化又將奚以汝為?將奚以汝適?以汝為鼠肝乎?以汝為蟲臂乎?』子來曰:『父母於子,東西南北,唯命之從;陰陽於人,不翅於父母。彼近吾死,而我不聽,我則悍矣,彼何罪焉?夫大塊載我以形,勞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,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今之大冶鑄金,金踊躍曰:「我且必為鏌金邪,」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。今一犯人之形,而曰:「人耳人耳!」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。今一以天地為大鑪,以造化為大冶,惡乎往而不可哉?成然寐,蘧然覺。』 (五)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:『孰能相與於無相與,相為於無相為?孰能登天遊霧,撓挑無極,相忘以生,無所終窮?』二人相視而笑,莫逆於心,遂相與友,莫然。有間,而子桑戶死,未葬,孔子聞之,使子貢往待事焉。或編曲,或鼓琴,相和而歌曰:『嗟來桑戶乎?嗟來桑戶乎?而已反其真,而我猶為人猗。』子貢趨而進曰:『敢問臨尸而歌禮乎?』二人相視而笑曰:『是惡知禮意!』子貢反,以告孔子曰:『彼何人者邪?脩行無有,而外其形骸,臨尸而歌,顏色不變,無以命之,彼何人者邪?』孔子曰:『彼遊方之外者也,而丘游方之內者也,外內不相及,而丘使汝往弔之,丘則陋矣!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,而遊乎天地之一氣,彼以生為附贅縣疣,以死為決疣潰癰。夫若然者,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?假於異物,託於同體,忘其肝膽,遺其耳目,反覆終始,不知端倪。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,逍遙乎無為之業,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,以觀眾人之耳目哉?』子貢曰:『然則夫子何方之依?』孔子曰:『丘天之戮民也,雖然,吾與汝共之,』子貢曰:『敢問其方?』孔子曰:『魚相造乎水,人相造乎道;相造乎水者,穿池而養給,相造乎道,無事而生定。故曰:『魚相忘乎江湖,人相忘乎道術。』子貢曰:『敢問畸人?』曰:『畸人者,畸於人而侔於天,故曰:「天之小人,人之君子,人之君子,天之小人也。』 (六) 顏回問仲尼曰:『孟孫才其母死,哭泣無涕,中心不戚,居喪不哀;無是三者,以善喪蓋魯國,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?回壹怪之!』仲尼曰:『夫孟孫氏盡之矣,進於知矣,唯簡之而不得,夫已有所簡矣。孟孫氏不知所以生,不知所以死,不知就先,不知就後,若化為物,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?且方將化,惡知不化哉?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?吾特與汝,其夢未始覺者邪?且彼有駭形,而無損心,有旦宅而無情死,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,是自其所以乃。且也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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